

陶师傅的晚年奇遇
\n文/蔡晓安
\n陶师傅正陪着小外孙蹲在地上玩泥巴,突然听到一声暴呵,尖尖的,细细的,仿若从天而降的音爆,又如飞刺而来的钢针,直戳耳膜:“你们在干什么!看把我的菜地毁得像个什么样子!”
\n陶师傅抬眼望去,却见一个个头矮小、身材微胖的老太太,像踩着凌波微步,风卷残云般地逼将过来。
\n大人小孩两个人,几乎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,哑巴似的,不知该如何应对。老太太到了近前,气喘吁吁,但仍然余怒未消地说:“你们没长眼睛吗?看不到地上种的菜?”陶师傅自知理亏,不想跟她发生正面冲突,只赶紧讨好似的,解释说:“不好意思,大姐,我们看到了。可是,”他指了指脚边的菜地,说,“我们只是抠了点泥巴出来,小孩子嚷着要玩。但菜,还是好好的嘛,我们一点也没动。”老太太一听这话,顿时火冒三丈,气哼哼地说:“谁是你大姐?我不信,你比我还小!你看你,头发白得像块裹尸布了!”还不解气,接着道,“只抠了点泥巴?菜一点也没动?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没长脑子,说两句好话就信以为真了——泥巴都被抠没了,菜还能长?”
\n这话说得,确实有些夸张过头了。
\n但陶师傅还是耐着性子,不想跟她争执。
\n陶师傅说:“你吵也吵了,骂也骂了。我看,还是见好就收吧。”老太太一听,又不乐意了,本来已经有些低下来的气焰,“腾”的一下,又升到了半空。老太太说:“怎么的,还见好就收?我就不收!不收,你能怎么的!”陶师傅心头也憋着一股气,好几次想发作,终于还是觉得,好男不跟女斗。他不想跟她继续纠缠下去,一把拉起小外孙,准备离开。谁也没想到,这一拉,小外孙竟然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。可能是他本来就受到了老太太气势的惊吓,现在又突然被外公一扯,相当于,已经浇满了油的一堆柴,无意间蹦过来颗小火星,訇的一下,就燃起来。
\n陶师傅只好重新蹲下来,将孩子揽入怀中,不停地安抚。
\n老太太一看这情形,也不好继续骂骂咧咧了。
\n好一阵,陶师傅只管全力以赴哄孩子,完全没睬老太太那边的反应。老太太呢,独立站在那里,傻愣愣的,像尊泥菩萨似的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想要说点什么,好像又不知从何说起,不说吧,似乎又有些不妥。
\n终于,老太太嗫嚅着说了句:“不好意思,刚才声音有点大,可能把孩子吓到了。”
\n陶师傅头也不回地接道:“没事。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\n过了一会儿,孩子慢慢止住了哭。
\n老太太可能确实产生了抱愧心理,又试探性的,说:“孩子这么喜欢玩泥巴,要不,以后你带他去我门市上玩吧?刚好,我开的有间彩陶门市。门市上的泥巴,比地里的粘性好。”接着,说了门市地址,怕他没听清,又从衣兜里掏出张明片来,说,“还好,剩的有一张。”知道他不会伸手接,只将明片弯腰放在两个人脚边地上。
\n然后,一步一回头,满眼歉疚地离去。
\n这是个老旧小区。先前物业也进驻过,后来不但因管理邋里邋遢,时时处处遭人怨,还在业主们面前趾高气昂,搞得好像物业才是小区的老板,业主们倒成了手下的打工仔,于是,几个不服气的领头一吆喝,就把物业轰走了。物业一走,几个刚从农村进城不久的老人就闲不住了,迅速行动,抢占地盘,很快就把十分有限的几处绿化带进行“整改”,变成了自家的菜园地。
\n老太太姓许,她住进来的时候,老伴还没过世,就是说,她已经是小区很“老”的老业主了。当然,这些情况,是后来陶师傅已经跟她很熟了,摆闲白(聊天)时才了解到的。
\n跟许老太不一样,陶师傅来小区才不过一个来月。陶师傅来小区,完全是因为女儿,也或者可以说,是因为小外孙。女儿还在很小的时候,她母亲就离家出走,一去未归,所以从小就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个性,三十出头,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女强人了,在中环路开有两家服装门市,平时忙得晕头转向,根本没有剩余的精力照顾家人。却不想,生意场上混得风声水起,后园却被点起了熊熊大火。点第一把火的,是前夫,因为口袋里有了点臭钱,就学会在外面寻花问柳,警告了好几次都没用,最后一次,竟然被她抓了个现行,于是,狠下心来,将其净身出户。第二把火,却是孩子点的。孩子差三个月才满三岁,跟老师好说歹说,总算进了幼儿园。可能从小大人陪伴少,保姆除了煮饭洗衣做卫生,也鲜少与孩子交流,性格就有些孤僻,特别是两口子离婚以后,孩子更不愿意在人前多说一句话。在学校,老师虽使出了十八般武艺,软的不行来硬的,硬的不行换软的,总之是,绞尽脑汁,费尽心力,他却依然雷打不动,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,连个屁都不放一个。老师担心孩子患有轻微自闭症,又不确定,自然不好跟家长直接摊牌,怕伤了自尊,只好委婉商量:“孩子可能还是小了点,三岁还不到呢。为了孩子好,还是先领回家休整一段时间,大点了再来吧。”
\n就这样,陶师傅被女儿接到了县城,担负起照看孩子的重任。
\n自从上次在楼下被许老太(这时候,他当然还不知道许老太叫许老太)骂了个狗血淋头,好几天,陶师傅都只窝在家里,除了陪孩子看电视,也不知道再能做什么。能做什么呢?他不过是个农民,刚从乡下进城,要文化没文化,要人缘没人缘。他有时候甚至想,让他带孩子,纯粹就是瞎子牵瞎子嘛。
\n可有什么办法呢?
\n他知道女儿的难。
\n本来,孩子非常喜欢玩泥巴,不用大人怎么教,竟然捏什么像什么,他嘴上没说,心里却道,这大概就是电视里所说的基因吧。可是现在,肯定不能继续去楼下菜园地玩泥巴了,其它地方呢?他又人生地不熟,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。总不能,一天到晚像坐牢一样呆在家里吧?大人倒无所谓,孩子怎么受得了?女儿还专门交待,孩子性格内向,老师叫要多带出去,多跟人接触,多说话。
\n心里头这样翻来覆去地打着滚,手就情不自禁往上衣口袋里摸。掏出来,明片竟已成了皱巴巴的一团。才想起,前天洗衣服忘了取,跟着在洗衣台上一阵瞎搓乱揉,但还好,铺展开来,虽然字迹有点模糊,使劲将眼睁大点,却还看得清。
\n许老太的彩陶门市位于澎溪河边,一个典型的三叉路口。右边是小卖部,左边是WC。她的门市夹在中间,好像被人挟持着,动弹不得,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,但其实,明眼人都看得出,这是个绝佳的好位置——无论小卖部,还是WC,都可以不动声色地为她引流。
\n这是城市公园的一部分。门前是宽阔的步道,满眼皆繁盛的花木,特别是,澎溪河水绿染了似的,静静地横亘在河床,像位美丽动人的处子,洁净得一尘不染,时刻撩拨着人心。
\n陶师傅心里自然没有这些文皱皱的形容词,只是单纯地感觉,嗯,这确实是个好地方,清清爽爽,舒舒服服。甚至有那么一刻,他对那个出言不逊的老太太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认识:看不出来,她还会挑地方嘛。
\n但他终归不好意思直接往门市里面去,只好牵着小外孙,一会儿往东,一会儿往西,反正是,在那小小的一排门市前面不停地往返溜达。他必须装出一副悠然闲逛的样子,期待在某一个时间点,“碰巧”,“突然”,就与老太太“撞”上了。
\n问题是,孩子却不配合。
\n这样反复转了两圈,孩子不耐烦了。先是赖在原地不走,然后又要上厕所,从厕所出来,又指指小卖部。这下,陶师傅犯难了,他把上下所有口袋都翻了个遍,硬是连一分钱都没找到。他才想起,今天换了衣服,那点本来就不多的零钱,忘了统(装)在身上了。
\n孩子就哭,就喊,就叫,就生拉硬拽着他的手,像小牛犊拉犁铧一样,非要把他往小卖部那边扯。陶师傅既欣慰又气极,欣慰的是,孩子虽然哭闹,但终归主动表达了自己的意愿,比前段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撬不出来一个字好多了;气极的是,现在身无分文,孩子却不讲理,必须买零食,这可怎么办才好?
\n大小两个人就在路边像拔河一样,你拉我拽,互不相让,引得几个路过的人远远围观。陶师傅一见,越发觉得没脸面,胸腔中,像正在用气枪打气的气球,一鼓一鼓,很快就要胀满了。正在他即将爆发的最后一刻,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了过来——
\n“别哭了!别哭了!快过来,要吃什么,奶奶给你买。”
\n一抬眼,却是彩陶门市里的老太,正迈着盈盈的碎步,走出来。
\n陶师傅本能地想拒绝,嘴唇蠕动了几下,却终究没开口。他在心里叹一口气,也罢,看样子,今天不遂他的意,是没办法收场了。
\n老太太将孩子牵过去,问他要什么,他却哼哼腔腔,不说。末了,只好按自己猜想,随便买了几样零食递过去。孩子嘴里有的忙了,很快安静下来。
\n陶师傅想要道声谢,却发现没法开口,只那么木讷地站在原地。他心里却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,接下来,怎么办呢?是带孩子离开,还是像计划的那样——
\n“还愣着干什么?快进来呀!孩子不是喜欢玩泥巴吗?正好!”
\n老太太适时为他解了围。
\n老太太牵着孩子,走在前面,陶师傅不发一言,跟在后面,三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市。
\n刚才在外面,感觉门头不宽,以为门市很小,进来才发现,其实进深蛮长,面积还不小,粗略估算,三四十个平方(平方米)应该是有的。室内设备简陋,靠门左边是吧台,中间两张长方形木桌,约十米长,一米宽,很矮,幼儿园小朋友围在四周,正好。如果是小学生,也还马马虎虎过得去,再大就不太适合了。陶师傅扫了一眼,只见瓶瓶罐罐,七零八落,各种彩泥,东一团,西一坨,满桌都是。再瞥一眼老太,感觉很不搭调。收拾得这么齐齐整整一个人,这屋里,怎么就……转眼看两边墙体,半腰以下都是大小不一、形状各异的橱窗,方格,木质,里面零零落落摆放着一些陶泥制品。
\n没等老太太招呼,孩子早已挣脱她的手,跑到桌边,也不坐,只踮起脚尖,兀自玩起了那些触手可及的彩泥。
\n老太太给陶师傅拉过来一把椅子,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,然后一起坐下。
\n还是老太太主动。
\n老太太说:“那天真是对不起,把孩子吓坏了。”
\n陶师傅说:“没事,都过去的事了,还提它干什么。”
\n老太太说:“其实,我也不是有意。主要是……”顿一顿,感觉有话要讲,又不太好讲明白,有点吞吞吐吐的意思。但不讲明白,别人终归不理解,于是,又把话茬接上,“你也看到了,我这门市。”
\n陶师傅心想,这不是废话吗?我人都进来了,还能看不到?他无话可说,只傻愣愣地坐在那里,像个忠实的听众。
\n老太太知道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,只好进一步点明:“你知道,我这门市是租的,那天,刚好租期到了。”
\n陶师傅心里开始打起鼓来,不懂老太太到底想说个啥。你门市是不是租的,我怎么知道呢?再说,租期到没到,跟他,或者跟她那天的表现,有什么关系呢?但他感觉再不接两句,实在有些不礼貌,只好勉强说:“租期到了,那就继续租嘛。”
\n老太太像点着了的哑炮似的,半晌,没有言语。
\n自那以后,陶师傅有事没事就带小外孙往许老太的门市上去。孩子没什么别的爱好,就喜欢玩泥巴。有时候对他说:“不能去多了,别人不欢迎。”陶师傅想表达的意思,小孩子哪里能懂?他们每次过去,许老太都不收钱,有时候你硬塞到她的吧台柜子里,她也会跟着追出来,非要塞回你的衣服口袋才算数,嘴里还不停唠叨:“都是一个小区的,搞得那么生分做什么!”陶师傅推辞不掉,只好想,以后还是尽量少去吧,但小孩子哪管那么多,只晓得大声嚷嚷:“欢迎!欢迎!”
\n去的次数一多,陶师傅隐隐发现了一个问题。有一天,实在没忍住,就开口问了:“你这里,怎么我们每次来,都没什么人呢?”陶师傅是实话实说,他和小外孙每次过来,的确没什么人,有时候除了他们祖孙二人,一个顾客没有,最多的时候,也不过三五个,都是寂寂无寥地玩一阵,就离开了。
\n陶师傅没想到,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刚好戳到许老太的痛处。
\n许老太说:“你知道那天你们在菜地边玩泥巴,我为什么发那么大火气吗?”
\n陶师傅心想,这个还用问?不是你怪我们破坏了你的菜地吗?但他知道答案不会这么简单,不然她不会这么问,所以愣怔着,没吱声。
\n“实话告诉你吧,因为门市租期快到了,那天房东打来电话,催我续缴租金,不然就一把锁把门市关了。我正为此发愁呢。”
\n陶师傅正要说,这有什么好发愁的?能租就租,不能租就不租呗,但突然,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,他开始在心里头大骂自己真是蠢到了家。老太太的意思,不是癞头头上的虱子——明摆着嘛。如果门市上生意足够好,她怎么会不续租呢?又怎么会为此而犯愁呢?
\n原来如此!
\n他感觉好像前面一直不能释怀的东西,瞬间释怀了。
\n陶师傅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,又不知从何说起,想了想,只说:“谁家没个难处呢?绷一绷,就过去了。”他实在给不出什么具体的建议,只能这样大而化之,像对生活随口而出的一句感慨,乍一听,很空洞,再听,其实也不无道理。
\n没想到,只这一句,老太太的眼圈就红了。
\n也许,她是太久没有听到这样鼓励的话了吧。
\n可能是一肚子的苦水太多,又一直没处吐,正好碰到陶师傅是个闷葫芦,反正你怎么吐,他都默默无闻、无条件地接受,所以许老太那天就真有些肆无忌惮,在他面前大吐特吐了。
\n陶师傅才知道,许老太有个儿子,也是三十多岁,大学毕业后,一直在上海工作。后来交了个外地女朋友,两个人就商量,要在上海落地生根,开疆拓土。可是,对一般工薪族来说,要在上海安个家,谈何容易!终于熬到三十几,按揭买了套六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,以为从此可以生活轻松一点了。可不想,儿媳妇所在公司突然倒闭,一夜之间,她失业了。就像一个人的两条腿,其中一条折了,再走路,总会一瘸一拐,不顺当。别的不说,光房贷这一项,就够小两口喝一壶的。当妈的自然是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就琢磨着开个门市,挣点钱,帮儿子还些房贷。到澎溪河边的磨子岭公园一找,竟然刚好碰到这家彩陶门市在转让。
\n于是,二话没话,就接手过来。
\n但她哪里知道,原来的商户之所以生意火爆,以至于最后,不得不把这个小门市转让,到别处去选了个大好几倍的地盘,继续经营,是因为老板自己懂制陶技术,万事不求人,时常揣摩小孩子心理,做些稀奇古怪的陶器出来吸引人的眼球。现在门市到了她手里,她除了陪孩子们一起玩玩捏彩泥,捏出来还什么都不像,其它啥也不会,孩子们怎么可能感兴趣,或者兴趣怎么能持久呢?等她醒悟过来,也曾请过几个所谓的土陶师傅,无奈不是学艺不精技术太LOW,比她的本事也大不了多少,就是确实还有些本事,又嫌工资太低,留不住人,总之是,最后,只剩她一个人,孤零零地照看着门市。
\n一天,陶师傅再次带小外孙到许老太的门市上去玩。
\n等孩子一头扎进彩泥的世界,独个儿玩得忘乎所以时,陶师傅说:“有件事,我想了好久,准备和你商量一下,看行不行?”
\n许老太不知陶师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也不抬眼看他,只爽爽快快地说:“我们之间,又不是什么外人,别吞吞吐吐的,有事快说!”
\n陶师傅就正襟危坐,好像有什么重大事项要宣布一样,慎重其事地说:“我想帮帮你。”
\n许老太这才无不讶异地朝陶师傅望过来一眼,但随即,“扑哧”一笑,说:“陶师傅,你别开玩笑了。你帮我?——你,能帮我?”说到这里,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打鼓,因为她看陶师傅的样子,一本正经,根本不像开玩笑,于是赶紧把脸上的笑收敛下来,轻轻问了声:“那么,你打算怎么帮我呢?”
\n陶师傅手就不由自主地往上衣口袋里摸,刚探到半路,又想起,女儿早把他的叶子烟强制戒掉了,说:“别把孩子影响了!”于是,在腰间停留了差不多一两秒,才心不甘情不愿,悄无声息地放下来。
\n“我帮你打理门市吧。”虽然没有叶子烟浓烈刺鼻、像烈酒一样醉人的烟雾壮胆,但陶师傅还是把心一横,索性不再遮遮掩掩,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和盘托出,“实话告诉你吧,我是个陶泥匠。”
\n陶师傅是个陶泥匠。
\n这确实是许老太事先没有想到的。
\n陶师傅说,他在平安老家做土陶做了几十年,直到最近这几年,因为市场行情实在不景气,原来的土陶厂垮了,他才英雄无用武之地,清闲下来。而且,他的长处不仅仅是制陶,美工也在行。就是说,他不仅可以制作各种外形的陶器,还能在陶器上画上栩栩如生的各种图案。
\n这下,许老太果真来了精神,连她看陶师傅的眼光都煜煜生辉了。
\n陶师傅又帮她分析起门市的经营前景。
\n“你这个门市,主要是要吸引孩子们过来玩。孩子们喜欢玩什么呢?至少我的外孙,是越少见的越喜欢,越能亲自上手的越喜欢,做出来的样品,越像的越喜欢。”
\n几个“越”,分析得头头是道,真正让许老太有些刮目相看了。
\n陶师傅又说:“什么才少见呢?农村原来家家户户都有的那些坛坛罐罐,孩子们就少见。当然,如果原本原样地做出来,不但太大,还容易破碎,关键是不美观,孩子们不喜欢不说,想玩也玩不了。”
\n许老太说:“那怎么办呢?”
\n陶师傅不紧不慢,继续他的长篇大论:“肯定有办法。坛坛罐罐可以做,但只能做得很小,像孩子们平常玩的玩具那样。而且,还不能只做坛坛罐罐。”
\n“那还能做些什么?”
\n“只要是有形的,这世间,万事万物我都可以把它做成陶器。”说到这里,陶师傅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。
\n虽然不易察觉,但许老太还是察觉到了。
\n“不但做出来的样子要好看,孩子们要喜欢,还得上色。小孩子,不就是喜欢花花绿绿、五颜六色的东西嘛。”
\n陶师傅讲得头头是道,许老太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。
\n看陶师傅停顿下来,没继续“传道”,许老太显然意犹未尽,眼巴巴地望着他。虽然没有催促,但陶师傅感觉得出,她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呢。
\n陶师傅于是就继续往下说:“亲自上手这个就不多说了,就是要孩子们自己动手做。只有自己做出来的陶器,他才有成就感,才会珍惜,才发自内心真正喜爱。”
\n这下,许老太又懵了。她小心翼翼,生怕说错了似的,问道:“可是,孩子们自己怎么会做呢?”
\n陶师傅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,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,然后,慢吞吞地说:“不是有我嘛。”
\n陶师傅之所以提出来帮许老太,一是感佩于她的为人。小外孙去她门市上玩了那么多次,居然一次钱都不收。二来呢,他想反正孩子喜欢去她那里玩,不如顺便动动手,看能不能帮她把生意做起来。她的生意好了,孩子就有了一个可以长久玩耍的地方,而且,他也再不会觉得有所亏欠。这个事,如果放在进城前,他是万万不敢想的。但这段时间跟孩子相处时间一多,慢慢也总结出一些小孩的兴趣点,再跟自己以往的技艺一结合,一些新的思路自然而然就产生了。
\n在陶师傅即将开始他的新工作之际,有一个问题,许老太还是开诚布公地提出来了,许老太说:“你的这些建议都很好。我非常赞成。可是,你也知道……”
\n不等她说完,陶师傅就抢过话头,说:“我知道。你放心,我义务帮忙,分文不取,只当在这里陪小外孙一起玩。”
\n陶师傅又提议,让许老太在网上先购置三台电动车盘,孩子们既然要亲自动手,没相应的制陶工具怎么行呢?如果后面果然生意很好,再多买也不迟。现在的窖子也是用电的,自然少不了,不需太大,摆在屋里,活像台洗衣机,或者像洗衣机那般大小的烤箱。
\n但任何事情都是,说来容易做来难。陶师傅果真要把老本行搬到许老太的门市上来,还有许多基础工作要做。比如说最开始的选料吧。木桌上那些铺天盖地、“张飞打岳飞——打得满天飞”的彩泥肯定是用不上。做土陶,需要用专门的泥巴。陶师傅以前用过的,有白善泥、耐火泥、面广石三种。三者的区别,一是颜色,顾名思义,白善泥自然是白色,耐火泥呈黄色,面广石则为灰白;二是成品后的缩水量不同,白善泥的缩水量最大,耐火泥最小,面广石居中;三是耐火程度的差异,白善泥最差,面广石次之,耐火泥最高。因为有这些差别,除了颜色,最后要达到差不多一样的效果,就需要将白善泥做的陶器适当做大点,耐火泥的做小点,面广石的不大不小,适度就好。总之,一切都是师傅手上的活。
\n经验,是第一位。
\n为此,陶师傅带着小外孙在县城周边山上跑了好几天,终于采得些有用的原材料回来。材料采集回来,还不能马上用,还需要一个加工的过程。先要将泥石晒干,如果是暑天,三五天就好了,如果是冬天,十来天也差不多了。然后是粉碎,筛选,得到像细沙一样的粉末,然后掺水,和泥,直到和成像汤圆面一样的干湿度,第一步材料的采集与加工,才算大功告成。
\n女儿上班之余,偶尔会看看家里的监控,却发现,父亲和孩子这段时间竟然整天整天都不在,早上八点就出了门,中午有时候回,有时候不回,下午到了下班时间,有好几次,她都进了门,他们才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进来。她不禁犯嘀咕,不知道这祖孙俩成天不落屋,在外面瞎忙些什么。
\n那天晚上,她决定问问父亲。
\n父亲说,他带孩子在外面玩泥巴呢。她不禁打趣道,怎么,您玩了一辈子泥巴,还没玩够,现在又打孩子主意,准备带小徒弟呀?父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笑,说孩子喜欢嘛,比看电视还喜欢。女儿就问他们在哪里玩?父亲说在磨子岭公园呢。
\n当女儿得知他们是在一个彩陶门市上玩,而且父亲还不拿工资,义务给老板娘帮忙时,她不说话了。
\n没过几天,当陶师傅再次来到门市上,发觉今天的许老太与往日的许老太总有些不一样。她老在他面前晃过来,晃过去,晃过去,又晃过来。正要开口说话,又欲言又止。过一会儿,还是不甘心,好像鼓起很大的勇气要说什么,结果到最后,还是偃旗息鼓,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\n陶师傅有些看不下去了,直截了当地说:“你是有什么事吗?有事就直说嘛。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,搞得我头晕。”
\n许老太只好站定在那里,眼巴巴地望着他,说:“那我就说了哈。”
\n陶师傅说:“说。”
\n许老太这才把心底的话开始往外掏:“是这样,我想来想去,还是觉得,应该给你开工资,不能让你白忙活。”
\n陶师傅说:“我们不是讲好的嘛。孩子在这里玩,你也没收钱啊。我们两不相欠,都不亏。”
\n许老太说:“话不能这么说。孩子玩玩泥巴,能值几个钱?你不同,你是帮我打理店铺呢。不过——”她顿一顿,似乎在想怎么才能更准确地表情达意,然后,继续说道,“不过,店里的情况你也知道,现在给你的工资肯定不会太高,一个月,两千,怎么样?”
\n陶师傅将车盘开关按了按,停下来,像不认识许老太一样,说:“你这个人,怎么这样?自己都要死不活的,还想当活菩萨呀?”
\n哪曾想许老太脸色突然一变,神情严肃,以不留任何商量余地的口吻说:“这个事,就这样定了。如果你不同意,那以后,你就不要来了。”
\n陶师傅有一种莫名的感觉,似乎从这一刻起,许老太才是个真正的老板娘。至少,老板娘该有的样子,她开始有了。
\n陶师傅拿了工资,自然比以前更加积极投入。他可不能让门市在他的“加持”下,更加迅速地垮掉。果真那样,他一张老脸,可实在没处搁了。要知道,他可是在陶泥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师傅呢。哪怕是单为了维护“陶泥匠”这三个字最基本的尊严,他也必须得让许老太的门市起死回生。
\n所以,他动了很多心思。
\n先是在经营思路上,他觉得应该两条腿走路。一条是,他自己动手,做些既有实用性、又具观赏性的陶器,有兴趣的,可以买。这些潜在的顾客,一是成人,一是孩子。成人的,按正常形状和比例做成土陶工艺品;孩子们的,则尽量做小,跟他们平时玩的玩具差不多就行,而且,关键要在外形和色彩上动脑筋,产品丰富多样了,选择性才强,孩子们才更喜欢。色彩就不说了,反正赤橙黄绿青蓝紫,像童话世界一样,变换着来就行。在外形处理上,他想到了小外孙。孩子只要看电视,必看什么光头强呀、电击小子呀、功夫熊猫呀……总之就是各种各样、五花八门的动画片。
\n那就按动画片里的形象来做呗。
\n这对他这个既懂制作又通美工的老陶泥匠来,不过是小菜一碟。
\n另一条腿,就是他要当好孩子们的老师,让他们跟着他学,在制作土陶的过程,感受真正的快乐,如果能像小外孙那样,还能在快乐中建立起自信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\n接下来,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。
\n不过一两个月,带孩子到门市上来玩的家长就开始络绎不绝,特别是周末,简直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。
\n人一多,新的问题又开始出现了。
\n那天,陶师傅正在给一只“熊二”上釉。边上釉,边给围在身边的几个小朋友讲解:上釉本身并不复杂,复杂的是制釉过程。先得去山上寻找合适的铁矿铀,取回来,煅烧,感觉比较柔软了,再和上粗糠、石灰,继续煅烧。到一定程度,碎成粉末,加水浸泡,掌握好浓度,然后用罗筛过虑,去掉残渣,留下来的,就是有用的铀汁。
\n“你们看,我现在刷在‘熊二’身上的,就是铀汁。”
\n陶师傅刚说完,就听到另一边开始闹哄哄的,很不正常的感觉。
\n抬眼一望,原来是两个小孩在争抢车盘呢。都互不相让,一个刚坐下,另一个就过去挤,眼看着两个孩子都快要倒地,急急忙忙赶过去的许老太,赶紧伸手,一把扶住。虽然两边大人都在劝阻自家小孩,无奈孩子都还小,根本听不进去道理,只一门心思,都想玩。
\n这是门市上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,大家都有点束手无策的样子。表面看,是因为两个孩子差不多同时进店,但此时闲置的车盘又只有一个,于是,争执自然就发生了。好在双方大人都比较通情达理,都是埋怨自己孩子不懂事。若哪一天,碰到同样不讲理的家长,问题就更麻烦。陶师傅在心里默默反省,究其根本,还是对生意前景的预估不足,提供的工具数量有限。
\n正僵持不下,忽见陶师傅的小外孙从一群孩子们中间站起来,走到没有抢赢的那个孩子身边,拉起他的小手,一起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,用满口稚嫩的声音说:“你来玩!我教你。”然后 ,真的开始东指指,西点点,那样子,活像个手把手教徒弟的小师傅。
\n陶师傅忽觉鼻腔一热。
\n也许,这才是他到彩陶门市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吧。
\n春天很快就到了。
\n澎溪河边,磨子岭公园内绿草茵茵,杨柳依依,花团锦簇,游人如织。许老太的彩陶门市焕然一新,气象万千。这里早已不是大半年前那个名不见经传、无人问津的小门市,而成了蜚声县城的网红打卡地。
\n说到这儿,还得感谢陶师傅的小外孙。
\n话说那天小外孙把自己的车盘让给了那个没有抢赢的孩子玩,还手把手教他如何车制土陶。两个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。但这不是重点。重点在于,那个孩子的妈妈平时喜欢拍小视频放到网上去。眼见孩子在这个陌生而新鲜的空间里玩得其乐融融,又感慨于那个跟自己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小孩,不仅乖巧懂事,小小年纪,竟然还“精通”土陶技术。一了解,才知道他的外公原来就是这里的“总设计师”。真是有其祖,必有其孙啊。
\n心绪一来,随手就拍下一组。
\n谁也没想到,彩陶门市竟然就跟着孩子们一炮而红了。
\n小外孙呢?
\n新学期到来,小外孙已经能正常跟班上学。到了周末,陶师傅还是会带着他过来玩。他不再是那种冷冰冰,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,而变得开朗自信,乐于助人,一到门市,就跟小伙伴们热火朝天地打成一片。
\n这天,陶师傅照例按时到了门市。许老太笑盈盈地迎上来,边给他让坐,边递上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。
\n陶师傅打趣问道:“怎么,今天有什么好事吗?”
\n许老太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,说:“对,有好事。有大好事呢。”
\n陶师傅知道她心情好。生意一好,心情不自然就好了嘛。
\n“哦,说来听听。”陶师傅眯缝着双眼,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。
\n“从今天起,我准备给你加工资啦,一个月,五千。怎么样?过些日子,如果生意更好些,再涨。这个,算不算大好事?”
\n陶师傅愣了愣,把茶水灌了满满一口,在嘴里打了个转,再“咕咚”一声,吞下去,然后,慢腾腾地说:“嗯,好事。的确是大好事。谢谢老板!”
\n许老太剜了他一眼,说:“别别别,你这是抬举我,还是挖苦我?还老板!你不会说我是,老得像块朽木板了吧?”
\n两个人都忍不住乐呵呵地笑一阵。
\n是那种真正的开怀一笑,虽然阵仗不大,却意味绵长。
\n“有个事,我一直没对你说。现在说,应该还不晚。”许老太说。
\n“哦,你说。”陶师傅依然是刚才那副腔调。
\n“其实,你到我这里来,前三个月的工资,都不是我给的呢。”
\n这话说的,钱不是她给的,难道还是天上掉下来的?陶师傅不发一言,只当她又要跟他发什么神经。
\n“是真的。”许老太说,“那时候生意不好,我实在开不了工资。是你女儿,找过来,了解了实际情况,说工资是一定要给的。一个人,特别是一个男人,劳动要有价值,付出要有尊严。在门市没挣到钱之前,她来管你的工资。她就把钱拿出来,交到我手里,说反正你是她父亲,钱最终没有落到外人手里……”
\n陶师傅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。
\n许老太不知道,他心里正想的是:他做了一辈子土陶,女儿,怕是最成功的那一只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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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文刊发于《作家天地》2025年第9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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